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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梭巴賽時空的
尋根旅人
訪:田美子
文:鄭十一
圖:潘江衛、鄭十一、維基百科、Mrmarkert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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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祖先原來住在很遙遠的地方──沙那賽(Sanasai),在這個島的北方,一天出海捕魚遇上暴風雨,大家被打散了;其中一艘六人的獨木舟,四個男的二個女的,被風浪飄來這裡,成為我們的祖先。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。」

這是1898年鳥居龍藏在《基隆平埔蕃之體格報告》中,收錄當時住在雞籠灣和平島東側海邊高地番仔厝,一位潘姓平埔老婆婆口述的傳說。

根據目前考古研究顯示,巴賽人大約兩千多年前在北臺灣定居了下來,主要分布淡水、臺北、基隆、貢寮一帶,特別的是他們沒有被當時的臺灣原住民族同化,仍然維持著以交易為主的生活方式。

巴賽人會乘著大帆艋舺,沿著海岸到各地與原住民、漢人交易,甚或往來於東海及西太平洋等地,是臺灣少數擅長航海貿易的族群。也因為巴賽人多次在海上劫掠,所以又被16世紀航海的歐洲人稱為「福爾摩沙海盜」。

然而,隨著17-18世紀移居臺灣的漢人越來越多,巴賽人就跟多數的平埔族一樣,歷經漢化、通婚,漸漸地隱身在其他族群之中。

巴賽人就此消失了嗎?

我們實地走訪和平島,想聽聽身為文史工作者、也是巴賽人後裔的潘江衛老師如何看待。彷彿穿梭時空,我們一邊咀嚼歷史,卻也在他的身上見證消失,或者說──隱形的過程。
1590年代的西班牙文獻「馬尼拉手稿」中,留下了雞籠馬賽人的畫像。並做了簡略的記載:雞籠 (Cheylam),鄰近日本,他們有自己的國王統治他們,並要納貢。此地有豐富的硫磺(açzufre),好鬥(pelean),及使用標槍叉魚。
消失,還是隱形?
1960年代,潘江衛在和平島橋頭出生,這裡舊稱番仔厝,是巴賽人的傳統居住地,所以他從小被同學叫「番仔」。

對於所謂番仔或原住民都還不理解的他,只記得家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:「人不做,要做番仔?」(臺語)。所謂的人,指的是漢人,至於番仔這個聽起來不太好的標籤,潘江衛想著應該盡可能地遠離它。

加上家族重女輕男,所以潘江衛很早就出外闖蕩,也很自然地把「身分認同」拋在了腦後。他當過職業軍人、賣過蘋果電腦,甚至遠赴美國工作,然而命運又把他拽了回來,曾祖母的離世讓他不得不回到臺灣。

「曾祖母是我們島上輩分最大的,喪禮辦了很長一段時間。」為了招待奔喪的賓客,從早晨到深夜沒間斷的流水席,讓潘江衛印象深刻。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巴賽人母系社會的地位象徵,而自己的家族與和平島這塊土地原來有著如此深厚的連結。

他依稀記得小時候很害怕強悍的曾祖母,她總是嚴厲地告誡子孫「有實力最重要」,像是在說這是移民社會唯一的生存法則;孩子從6歲時就開始培養,12歲就要能獨當一面。不過家族的傳承重擔主要在女性身上,所以潘江衛笑說身為男性的自己早早就被野放。

女性的強勢與主導地位,即使經過漢化、通婚,似乎還在這個小島延續著。或許正是因為巴賽人的務實性格,讓他們開始學閩南語、日語、英語,但不說巴賽語了。他們未必都與漢人通婚,但選擇在歷史的洪流之中隱身。
從日治時期的戶口簿中,可以看到種族的欄位,註記為「熟」即為「熟番」,指的是臺灣平埔族原住民。對於與漢人同化的平埔族來說,是現今追溯種族的重要參考依據。
從破碎的記憶裡,拼歷史的拼圖
1990年代回台之後,潘江衛因緣際會進入文建會工作,那時臺灣的社區營造才剛要起步,地方需要有人返鄉扎根,於是他被指派回基隆,就這樣被一路推回了家鄉,開始一段漫長的尋根之旅。

從參與基隆市志的編撰開始,他重新認識基隆,一頭栽進了歷史裡頭,便越挖越深。那時正值凱達格蘭族群意識萌發的年代,曾經隱身的平埔族紛紛響應正名運動,潘江衛也身在其中。

他開始專注於和平島的文史調查,想拼湊自己的根。從田野調查、資料蒐集、寫文章,到舉辦導覽活動,潘江衛形容自己像個傻瓜,一心只想著復振族群文化。

「巴賽族就是凱達格蘭族嗎?」我不解的問道。

潘江衛解釋:最初和平島的平埔族被歸納為凱達格蘭族,而巴賽是其中的一支系,隨著考古研究的持續推進,部分學者覺得以航海貿易為主的巴賽人,與凱達格蘭族可能有著分類爭議,他也是後來才理解這個脈絡。

族群隱形的代價便是語言、文化的流失,到他這一代,除了長輩留下來的口述記憶、老照片,剩下的只能從考古與文獻去理解、推敲。

我們跟著潘江衛穿梭在和平島上,看巴賽人的墓葬石棺朝向故鄉「沙那賽」的海、存放在福德宮裡巴賽特色的人耳香爐,聽他這些年踏查走訪而來的故事,腦海中不時有畫面浮現,但眼前平凡的街道,卻看不見什麼歷史痕跡,巴賽像是存在於另一個平行時空,而我們是跟隨他穿越歷史的旅人。
社寮福德宮的人耳香爐,人耳陶器是原住民族常見的樣式,爐上還刻繪了當時和平島巴賽人的生活景象,推測是1852年與漢人混居的巴賽匠師所製作。
社寮島文史工作室負責人潘江衛。
記得歷史是為了更好的未來
其實這些年和平島的考古研究有了重大進展。

2011年考古團隊進入和平島,進行西班牙諸聖教堂遺址的挖掘,2019年出土的大量遺物展現出豐富的文化層,不只反映了新石器晚期、鐵器時代及西班牙殖民時期的生活痕跡,更成為巴賽人與不同時代、族群交會的見證。

2025年10月「和平島B考古遺址」正式升格為國定考古遺址,同一時間平埔族也正式被認定為原住民族。距離潘江衛回來已經快30年了,已從返鄉青年變成在地耆老。

「可以的話,你最想保存巴賽人的哪個部分?」我忍不住追問。潘江衛給出一個有趣又意外的回答:「巴賽族的沉默交易。」

荷蘭人文獻中曾紀錄下這個跨語言、跨族群的獨特貿易方式。想要出售物品的人會在道路旁,將物品放在樹葉上、以石頭壓著,等待有人以等值的物品做交換,出售的人如果覺得對方放上的物品合理,他便取走物品,代表交易成功。如果不滿意則不拿對方的物品,想買的人就會知道交易沒有達成。

我們有可能再現那個沉默交易的時代嗎?面對消失的文化,我們又該抱持著怎樣的態度追尋呢?潘江衛沒有給出答案,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。看著他的背影,我想行動才是真正重要的吧。只要有人不放棄,從一個人走到一群人,進而成為一個世代的努力,我們總能保有一點點過去的美好,走向更好的未來。

因為只要有人記得,就不會真的消失。
諸聖教堂遺址,位於今和平島平一路一帶,是西元1626-1642年西班牙人佔領北臺灣期間所興建之聖薩爾瓦多城的附屬設施,供為傳教使用、除為傳教士日常居住之所,近側亦有墓園址地。